傅延后来想回去救他,可惜没来得及,那场爆炸波及了整个核心区域,上下三层楼的天花板都被炸了个直径四米的大窟窿。等他和贺枫把曲子明从里面拖出来的时候,对方的半条腿都找不见了。
至于贺枫——
如果说失去战友是末世中不可规避的痛苦,那贺枫大约是末世中无数普罗大众的缩影。
末世第三年春天,他们执行一场远程任务,贺枫为了救贺棠,不幸被丧尸咬中手腕感染。
那时候,他们已经养成了“感染后自动离队”的共识,队里的气氛沉得像是能拧出水来,只有贺枫好像丝毫没有“我马上要死了”的感觉,笑盈盈地坐在墙角,只静静地看着贺棠。
他平时不怎么正经,一句话能卖三次包袱,只有那一次格外安静,什么也没说。
贺棠一直没有看他,她垂着眼,婉拒了傅延的帮助,自己跪在地上,将物资一点点理顺,从里面挑拣出要分给贺枫的那一份。
食物、饮水、还有必要数量的弹药。
她没有装药品,只是想了想,往包里多塞了一把手枪。
贺枫一直很温和地看着她——若是仔细算来,其实贺枫长得要比贺棠好看。他眉眼处与贺棠有几分相似,但轮廓更深,看起来长相精致却又不女气,眼角略微有一点弧度,冲着贺棠笑时,眼神里总有一点纵容的意味在。
贺棠收拾东西的动作很慢,但那几样东西再慢也有个头,她把那些东西细致地一点一点在背包里放好,最后哆嗦着手去拉上面的拉锁,足足拉了三十多秒,也还是差一小截。
“没事。”贺枫终于开口道:“棠棠最勇敢了。”
贺棠的手一顿,她张了张口,似乎是想说什么,可最终还是一言不地垂下头,没有再看贺枫一眼。
当时贺棠的短长了一点,还没来得及剪,细碎的额遮住了她的眉眼,只有低头的那一瞬间,傅延看到了她眼底的一点红痕。
“我们贺棠少校是最勇敢的小姑娘。”贺枫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耐心温声道:“从六岁开始就自己睡了,对不对。”
“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门外。”贺棠忍不住反驳道。
“对。”贺枫终于笑了笑,他轻松地靠在墙壁上,轻声说:“棠棠以后还是可以当哥哥一直在门外。”
彼时邵秋忍无可忍地别过脸,傅延看得清楚,他攥着枪的指节白,牙根咬得死紧,看样子恨不得一个核弹炸过来,大家一起长痛不如短痛。
但邵秋可以逃避,傅延却不行——贺棠也不行。
目标再远也总有尽头,时移世易,骤变的世界如洪流般裹挟着人滚滚向前,时间一秒秒向前滚过,秒针划过表盘的些许轻响,如催命般响彻云霄。
她最终还是要面对终结和分离,钢制的拉锁出叮的一声汇合音,贺棠用灰扑扑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,单手挽起了包带,向贺枫走去。
贺枫还当她想开了,欣慰地冲她笑了笑,张开双臂,看起来想要抱她一下。
贺棠单膝跪在他面前,静静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,出手如电,干脆利落地把一针应急麻醉扎进了他的侧颈。
急性麻醉剂起效很快,贺枫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,便闭上了眼睛,软绵绵地向下倒。贺棠一把接住他垂落的双手,短暂地跟他拥抱了一下。
紧接着,傅延看见她撩开贺枫的额,极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。
“队长。”贺棠说:“对不起。”
傅延抿着唇,心里已然猜到了她的下一句话。
“我活不下去。”贺棠说。
少校贺棠,千万挑一的顶级女飞行员,从军多年从没有一次掉过眼泪服过软,只有那一次,她背着比她高整整一个头的贺枫,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,垂着头,不敢直视傅延的眼睛。
直到从鬼门关门口打了个转回来,在林城一处到处都是残肢断臂的市里重看到贺棠时,傅延才现,其实他一直没忘记贺棠上辈子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。
“对不起,我不是个勇敢的小姑娘。”她说。
在末世这样无尽的绝望中,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,或许是件得不到答案的事情。
长痛或短痛很难抉择,正如是求生还是解脱一样,是个求不出答案的死题。
有亲朋好友的,或许是为了其他人的期待和渴望;而孤身一人的,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求生本能。
每个挣扎在“看到明天”里的人,心里都吊着一根丝线,这根丝摇摇欲坠,但却能拉着他们,不让他们落到无底的深渊去。
或许贺棠早已经在漫长的末世中被磨到了极限,只剩最后一根稻草,也有可能是贺枫带走了她唯一的“线”,总之她带着贺枫,披着夜色离开小楼,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但傅延清楚,在这场漫长的永夜中,贺棠不会是个例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
“上辈子”的一切历历在目,对傅延来说,见到这些鲜活的战友,比“拯救世界”这件事让他更有感触,以至于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瞬,差点没压住情绪。
柳若松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,从他怀里抬起头,担心地看了看他。
傅延的眼神正巧转回他身上,短暂地和他对视了一眼。
我是悬崖峭壁上,最幸运那一个,傅延想。